裴珠泫的家像极了裴珠泫。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会变成最后一次来这里，但是身份的微妙不同，让孙胜完可以更加仔细地看看裴珠泫的家。

半开放的厨房让早餐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在空气中停留。孙胜完揉着眼睛靠在卧室的门框上，茫然地想着原来面包店的店长，在家里真的不会做面包。裴珠泫的身上系着围裙，上面意外又不意外地有着一只小狗。好像是金毛？孙胜完眯着眼，思绪还停留在上个问题。

“你不会在想……”裴珠泫把早餐放在桌子上，走到了孙胜完面前。她把垂在恋人耳边的碎发绾在了对方泛起害羞的耳后，“我在家里也一直在做面包吧？”

被戳穿心思的小狗试着解释自己：“因为……因为珠泫之前总是借口让我吃蛋糕，把我带回来。”

面包店店长小姐却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困窘：“不然胜完就有很多理由拒绝我，不是吗？”

“这样说的我好像很贪吃哎……”

“多可爱呀，”店长小姐凑了过来，在孙胜完的脸上落下一个轻松的早安吻，“容易被我拐回家。”

孙胜完捂着脸。

怎么没人说过裴珠泫会变成这个样子啦！

孙胜完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发现了放得端端正正的牙刷和牙杯。她迟来地想到，会不会这一切其实都是裴珠泫的温柔圈套。只是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既不知道裴珠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坠入的。是那个唐突相遇的、带着泪水味道的夜晚，还是在那之后的某个时间呢？

还是根本就没有这样准确的节点，一切都是缓慢发酵而产生的呢？

裴珠泫像包围着她的柔软毛毯。

孙胜完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把自己、更多的自己，带到了裴珠泫的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们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个念头狡猾得太过明显，反而让她觉得有些不安。

唉，孙胜完把胡思乱想用毛巾擦走。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这个像是迈出了脚步，来到了新生活的自己，仍然在困扰那些过去的、同样的问题。

万一这一切只是个梦，该怎么办？

在孙胜完还在思考该怎么和姜涩琪开口的时候，她的机灵同事就猜到了她踌躇的事情是什么：“胜完，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呀。”

孙胜完正在茶水间斟酌这次的茶叶应该比牛奶多还是少。虽然她试图保持面部的平静，可她的手完全不顾她的努力，自由而慌乱地颤抖了一下。

“恭喜呀，”姜涩琪真诚地说，“我还以为你会等一辈子呢。”

孙胜完想了很多回应的方式。比如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为什么说是一辈子？”，或者是“因为珠泫来送我上班吗？可是珠泫之前也送我上班呀？”，“有这么明显吗？可我们昨天才刚刚在一起！”，“为什么我要等啦！明明珠泫说的像是她在等我……”。孙胜完想了一圈，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果想要掩盖的话，就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喊着“珠泫”。

愁眉苦脸的小狗同事只好讪讪地回答：“嗯……”

“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吗？”她的同时继续语出惊人。

“才、才没有啦！”孙胜完忍不住提高声音，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在公司里。她捂着嘴，试图用自己的视线瞪伤姜涩琪，“只是昨天住在她家里而已……”

姜涩琪用不言而喻的揶揄眼神看着孙胜完：“胜完不用这么担心的。”

担心？

“就算不相信自己，”姜涩琪说，“你也可以相信她。”接着，姜涩琪用信誓旦旦的语气补充自己的论据，“能够做出那么好吃面包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坏人！”

噗，什么鬼啦。

作为回答，孙胜完选择用裴珠泫给她的面包，狠狠地塞住了她的同事还试图说些什么的嘴。

孙胜完一肚子的疑问和纠结，在到裴珠泫面前之后就悄然消失了。

她有些踌躇地缩在以前待着的店内角落，试图不断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直到自己因为这样的行为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接着她做梦了。

她又梦到了小时候做过的梦。

她站在高高的海浪上。海洋是怪异的深蓝，浑浊的浪却能够看见海底。孙胜完就这样站着。她既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里。她看不见四周的岛屿，也没有见到任何一艘来到身边的游轮。

以前的梦境是怎么样的呢？她模模糊糊地在梦里追问自己。

第一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她觉得很有趣。海浪与风把她困在这里，可她却不觉得这是自己的束缚。她想如果可以的话，能够一直留在这里也不错。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痛苦。不用再去体验寂寞，也不用去思考寂寞。她醒来的时候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随后的每个相似的海洋，都有着意外的不同。她的隐秘的、吊诡的梦境夹杂着一路的愁绪，与她的悲伤和沉默交织。

直到现在，她又来到了这片海洋。

她想，我站得是不是太久了。她坐了下来。她的脚踝奇妙地被浪尖舔舐，却不会打湿她的裤脚和衣摆。她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膝盖上。

接着她明白了。

“胜完？”她被什么人轻轻地摇着，“胜完？醒醒？”

孙胜完揉着眼睛，发现身上盖着裴珠泫的外套。店里已经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和眼前站着的无奈的店长。

“要走了吗？”孙胜完半个灵魂还停留在海洋里。

“快了哦，”店长小姐的声音轻得像是悄悄话。孙胜完才意识到裴珠泫正贴在自己的耳边说话。她顺从地让自己倒在恋人的肩膀上，伸手搂住了店长小姐，装模作样地把她锁在了自己的怀里。“胜完在撒娇吗？”

孙胜完哼哼着否定：“不是……”

“那是在做什么呢？”

“我……”我被淹没了。她想，我被恐惧淹没了。“我今天好困。”

“那再休息一下，”裴珠泫说，“我马上就结束了。”

孙胜完点点头，松开了自己的手。

在漫长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的时候，面包店迎来了最后一位客人。

孙胜完敏锐地察觉到裴珠泫微妙地僵硬了一下。她眨了眨眼，那一瞬间的古怪就消失了。可是她就是知道。有的时候她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痛苦。如果察觉不到的话，是不是会更好呢？察觉不到的话，就能够更加真诚地去帮助大家，而不是在每一个举动前都思考着自己的行为是否合适，害怕自己不能够满足所有的期待。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这只不过是庞大世界的微弱巧合。

为什么这个时候自己不能站起来，成熟地站在裴珠泫身边，等着她介绍自己，或者主动地介绍自己呢？为什么她还是只能把脑袋贴在墙上，在一条细微的缝里看着她们的互动呢？

欢迎光临。

我要一份美式，然后……啊，珠泫？是你吗？

好久不见。

再后面的话，孙胜完想象不出来了。或者说，她已经想象出来了。他们简单地寒暄了几句，那份属于过去的、消失的感情无法再起到什么特别的作用。像梦一样。孙胜完用右手手指抠着自己的指节，想象着这样的疼痛能够……能够做到什么呢？

她想裴珠泫一定会发现自己注意到了这一切。她会怎么做呢？或许是在送走了这位客人之后，用合适的语句安抚自己。或许是借此机会，将她的过去全部告诉自己。不，这个还是不要了……孙胜完想，不要现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呢？那只是裴珠泫漫长人生中，不属于她的那一部分而已。

裴珠泫的视线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胜完呐，”她说，“过来一下。”

孙胜完感觉自己像是被老师叫去家长会的小朋友，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知道自己应该犯了什么错。她低着头，仔细地数着走到裴珠泫身边需要多少步。一步、两步、三步、四……裴珠泫的手就已经牵着她，拉着她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要做什么呢？孙胜完想，如果是介绍我的身份，那我一定会立刻说：“抱歉，时间太晚了，我先走了……”

店长小姐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帮我系一下带子。”

带子？啊，带子。孙胜完才发现裴珠泫的围裙散开了。她慢条斯理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准备功成身退的时候又被裴珠泫拉住。店长小姐的尾音都带着不容拒绝的期待：“胜完要去哪里？”

“去……去做梦？”

裴珠泫无奈地笑起来，但没有松开孙胜完的手腕。

“在这里等我，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店长小姐不由分说地抓着自己的小狗恋人，带着她东转西转做完了最后一份订单。

“很辛苦吧？”客人在离去的时候，似乎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所以才很幸福。”

孙胜完想，今晚自己做出的唯一正确的决定，就是裴珠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