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胜完尽可能地蹑手蹑脚,但还是吵醒了小小的魔女。
小家伙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踉踉跄跄,自然又信任地扑到了孙胜完的身边。医生无奈地停下手头的事,抽出一只手抱住她。裴珠泫想要说话,张嘴却是一个哈欠。医生安抚地宽慰她:“困的话再睡一会儿。”
虽然也是有些惭愧,让魔女这几天这么累的人也是她。
春意犹如浪潮席卷大地,速度要远远快于孙胜完的推算。她原以为还可以在德鲁伊的小屋再待五六个黎明,可现在看来,不得不提早计划了。但医生也不希望就此中断了魔女的学习。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简直就像是她在学院里遇见的那些训斥小孩的父母。
这类父母除了希望自己的孩子总是能够在学习上名列前茅之外,还有个更加共通的特点,就是数落那些离群的人,和拿孩子与那些优秀的人作比较。当孙胜完是那学院那一届学生中,集合了前面两个特质的尴尬矛盾体的时候,她注意到人类会选择性地根据自己的论点,使用对照对象身上的特定论据。
当孙胜完从这样的忧郁中清醒时,德鲁伊已经安排好了魔女接下来的课程。按照孙胜完的期待,魔女能够在离去前学习完大部分的初级魔法理论与实用课程(孙胜完对此矛盾无比,她既希望裴珠泫能够永远地用不到这些魔法,又希望她能够轻松地使用这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暂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手工课程(孙胜完对德鲁伊的质问避而不谈,她的私心并不在于害怕第二个“磨牙棒”的出现,而是希望能够由自己传授这一项知识)。魔女的通用语修习地差不多了,只是偶尔会带着些古怪的口音。孙胜完猜测这可能是魔女一族的特色,出于对这种特殊性的异常尊重,她并不打算特地纠正这一点。而那些德鲁伊自己提出的课程,裴珠泫都相当出色地提前结束了。
剩下的只有通识的历史课和其它内容了……
孙胜完很难说自己到底是心疼被安排了满满当当课程的裴珠泫,还是出于像那些父母一样的急切心情。不过每次结束镇上的看诊,她都会特别带一些小礼物给魔女。严谨的小女孩把这些礼物按照时间的顺序,依次摆放在她们的床头。孙胜完甚至偶然目睹了好友因为不小心调整了顺序,而被裴珠泫气鼓鼓地用自己的语言说教了半天。
魔女仍然打着哈欠,半眯着眼睛在医生的怀里撒娇:“我睡醒了……”
“眼睛都没睁开呢。”
“因为太亮了嘛……”
医生把魔女抱在怀里,挡住小家伙嘴里所谓的“阳光”。天才蒙蒙亮,光线根本没有办法透进窗户,哪里来的阳光呢?孙胜完没有戳穿魔女的小小争辩,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明天就要出发了,有没有想要送给涩的东西?”
“为什么要送东西?”
嗯……
医生叠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条衬衫。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她不知道该从人类漫长的赠礼文化开始说起,还是应该把这种行为单纯地归类为一种社交表现。对于魔女来说,或者说,对于孙胜完为魔女想象的未来而言,裴珠泫似乎不会遇到太多这样的社交场合。
就孙胜完与魔女的接触而言,她们与其说是不会社交,不如说是不屑于社交。这群神秘的魔法师们从来都是被人追逐,绝对不会主动地向他人递出自己的橄榄枝。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希望裴珠泫明白这一点呢?
孙胜完的突然沉默让魔女反而有些不适应。她好像以为是自己提出的错误问题,让向来总是温柔的医生陷入了冰冷的沉默。她稍微往后退了一点,两只手拍在医生的脸上。魔女努力地揉着医生的脸。孙胜完只觉得可爱,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奇怪方法。魔女认真又不确定地说:“好啦,那我送礼物嘛……”
医生回过神来,温和地解释:“我不是一定要你送礼物的意思。”她又把魔女抱回怀里,拉上了行李箱的皮扣,用力地拽了拽,确保它不会松垮。她突然想到应该可以让魔女施点咒语什么的,这样以后也不用担心行李被偷走了。
“因为喜欢对方,才要送礼物吗?”魔女根据自己的经验得出推论,“就像你那天买的糖果一样。”
呃……
孙胜完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也不是不能那么理解……”
“人类都会这么做吗?”
“也不是所有人,”医生耐心地回答,“当你想要对那个人表达自己的心情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那对死去的人呢?”
“人类在死去之人的墓碑前放下鲜花,”孙胜完尽量挑选着自己的字眼,“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风俗。你需要……”
你需要对那些死去的魔女们,做这样的事情吗?
医生以为自己的阅读量已经够大了,可是在遇到这样的情况时,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可她怀里的小家伙比她想象中要更加坚强。可就连孙胜完都无法闻出魔女身上的平静,究竟是真的释怀,还是因为没有彻底的理解。
怎么会不理解呢?孙胜完自嘲地想,小孩子又不像成年人,是会被自己捏造的谎言欺骗的傻瓜。
“魔女们不做这种事,”裴珠泫的声音空洞得不符合她的年龄。孙胜完觉得自己抱着的不再是那个小小的魔女,而是……而是记忆。魔女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耳边,“魔女们知晓自己的命运,逝去与生命都是被接纳的。不去祭奠,只是记录……只是……”
孙胜完紧张地等着后面的话,但裴珠泫靠在她的肩膀睡着了。
“你问我,我能问谁去?”姜涩琪一脸怀疑地看着孙胜完,“我和魔女的接触又不多,唯一一个还是你带过来的。”
孙胜完倍感痛苦地揉了揉鼻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她的好友显然不愿意就这么放过她:“你这是准备当她的父母了?我还以为你盘算的是别的呢。”
“我什么都没有盘算。我当时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被从来都没有的正义感冲昏了头脑,认为自己是拯救公主的英勇骑士。而这种莫名的情感在她的一生之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孙胜完深深地叹了口气,决定结束这个不知道怎么继续的话题:“我会去找找其他可能知道的人的。”
“你还有什么其他认识的人,”德鲁伊转过身,继续转动着她那一大锅泛着漂亮淡绿色的药剂。孙胜完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古怪的味道,她的狼人鼻子总在这个时候给她带来意料之外的困扰。姜涩琪随手捏了一点草药碎,丢在锅里头,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药剂很快就变成了微妙的淡粉色,“一个狼人,带着一个魔女,在极端一些的城市里,简直就是行走的悬赏金。”
“我根本就不会踏足那种地方。”
“这可不是你能够决定的,”姜涩琪严肃地看着她的好友,“帝国的政策正在变严,主要城市都设置了反魔法装置。 ”
“又来了……”医生挠着头,“我准备接下来去一个认识的人类学者那里看看。”
“人类学者……”德鲁伊沉思了一下,“那帮我把这个带给她吧。”
“这是什么?”
“一个委托,”她的好友轻快地说着,“别弄碎了。”
小小的玻璃瓶里漂浮着闪烁的星光。孙胜完深知作为一个跑腿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再提问了。她小心翼翼地收好委托品,准备离去的时候,姜涩琪又喊住了她:“其实你不需要非得什么都教给她。”
孙胜完茫然地偏了偏脑袋。
“我也不会什么都告诉你为什么的。”
什么啊,孙胜完气愤地甩上门,最讨厌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人。
出发的黎明带着暮春最后的凉意。
孙胜完特地换上了自己赶长途才会穿的皮质外套,暗红色的斗篷顺着背部的线条垂挂着。她戴上了更加适合旅行的帽子,帽檐上还别了一片小小的羽毛。裴珠泫坚持要这么做,理由是上面有着属于自己的祝福魔法。孙胜完决定把一个魔女为自己施加祝福这件事藏在心里,绝对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裴珠泫在临别的时候,还是给德鲁伊塞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她极为少见地给了德鲁伊一个拥抱。但持续时间没有超过一秒,就飞快地跑回医生的身边了。出乎孙胜完意料的是,魔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想要她抱在怀里。孙胜完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有着微妙的失落感。
够了,孙胜完,她总会长大到甚至不会和你在一张床上睡觉的……
医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哀伤中。
魔女伸手牵住了孙胜完。她的手指带着淡淡的温度,抓住了孙胜完的小手指。她用力地握着,仿佛这样才能为她接下来的话带来勇气。
“再见,”她转头对着德鲁伊说,“老师。”
医生弯下腰,抱起了她的小小魔女。她很想告诉魔女,这样的离别在她的未来可能会发生无数次。她所认识的人类总会在她面前离去,她得面对这样或者那样的生的道别、死的道别。甚至于她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和魔女告别。但她知道,至少现在不是这个时候——现在这个魔女搂着她的脖子,把不够理智的泪水留在她的衣领上的时候,并不是让她明白这个世界真实的时候。
于是医生只是轻轻地亲了亲魔女的耳朵,用属于狼人的魔法让她陷入平静的梦乡。
愿我们不会分离,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