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胜完很少会在自己身上用“使命感”这个词。
就好像喝醉的人不会说自己酒喝多了，勤奋的人不会说自己彻夜学习，孙胜完认为如果想要做到什么事情的话，就不应该只在嘴上这么说，而应该在行动上体现出来才是。年轻的考古学家认为身体力行才是言语的最好表达方式，所以，她不会认为自己是为了什么使命才去挖掘遗迹，了解历史，探索人类世界的边界或者是魔法的过去与未来。
她想，她只是想要知道而已。
就如同现在，巨大的、漂亮的龙发表了自己是她的财产的宣言之后，孙胜完脑袋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龙的“财产”和人类的“财产”含义一样吗？龙的语言当中有包含契约魔法的部分，对……龙这么说了的话，她们就签订了某种不可打破的约定吗？如果这样就签下的话，这种族听上去也不是很公平嘛……她现在应该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还是应该假装没有听到就跳过去比较好呢？还是说这是一只顽固的龙，假如自己不否定的话，就会把自己的沉默当做默许？又或者说，也可以干脆借此机会，深入了解这个神秘的、没有被任何人了解过（至少没有详细了解过）的文明，她可以以自己的……未来为代价，成为龙与人类交流的桥梁？
孙胜完感觉自己的大脑从来没有如此告诉运转过，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可恶，有些缺氧。
……等等，那是什么意思？
敏锐的考古学家捕捉到了巨龙尾部的动作。
只有尾巴尖在摇，是什么意思？
孙胜完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巨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裴珠泫说，“你还没有说你的名字。”
“我没有说吗？”
“没有。”巨龙哼了一声，喷出了灼热的鼻息，让孙胜完感觉后背一阵热又一阵凉。据说，龙是高度文明的种族，应该不会因为她没有礼貌什么的，就把她吃掉吧？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孙胜完赶紧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我、我叫孙胜完！”她顿了顿，觉得就算死也要死得明白，继续问下去，“那个……您说，我是您的财产，是、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我是您的仆人？”
裴珠泫停下了摇晃的尾巴。孙胜完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有点不高兴？她开始懊悔，早知道就应该多带一些羊皮纸和羽毛笔在身边，这样就可以随时记笔记了。考古学家在心里默背，如果是大幅度、节奏轻快地甩尾巴的话，就说明巨龙心情还算不错；如果是用力地甩过来的话，就只是……攻击动作。
裴珠泫把脑袋凑了过来。孙胜完这才意识有的时候就算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巨龙的脑袋大得不可思议，尤其是靠近了之后，感觉甚至能够有帝国首府教堂的一半那么大。一般来说，大家都认为变大的事物会损失一些美感或是灵巧，可在巨龙……在裴珠泫身上，丝毫没有因为“巨大”这件事而减少她动作的轻盈和优雅。
孙胜完有些没出息地想，唉，好像成为这样一只巨龙的财产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看书吗？”
“书？”孙胜完没有明白这个问题和“财产”之间的关联性，但还是坦白地回答，“当然了。”
“你会期待书成为你的仆人吗？”
哦，孙胜完呆呆地看着巨龙漂亮的眼睛，发现在瞳孔的深处还有一些深蓝色。
真是不公平啊，为什么会有生物生来就这么美丽呢？
“我、我是书啊……”
虽然巨龙没有眉毛，但是孙胜完感觉对方似乎皱起了眉：“你这样也能考上帝国大学吗？有些不聪明。”多少有些出乎孙胜完的预料，裴珠泫堪称耐心地解释起来，“财产就是财产，仆人就是仆人，你不需要为我服务。”
明明都是自己听得懂的语言，可是孙胜完却觉得怎么都无法理解。她只好提出第二个问题：“那……我也不能离开这里了吗？”
“你要离开这里吗？”
孙胜完的内心知道，当对话的人来自不同的两个文化环境（尤其是种族）的时候，千万不要用自己的所熟悉的一套理解方式去解读对方的言行举止。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言行潜规则，她不能每次都把这些行动套用到人类的行为模式上。
可是……
她难以克制内心的恻隐之心——尽管她知道由她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类对这样大大的龙发出情感的感慨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可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实在是太可怜了。
孙胜完把视线固定在对方的尾巴上。它现在一动也不动了。孙胜完说：“我的许可只有十来天，呃……准确地说是半个月不到。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准时回去报道的话，学校可能就会派出搜查队了。”她局促地用手绞着长袍的衣袖，“那样、那样你不太喜欢吧？书上写着龙都喜欢自己独处……”
裴珠泫只是点点脑袋，孙胜完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肯定这句话的哪一部分。
巨龙把尾巴收了起来，像猫一样卷在了自己的身前。
孙胜完内心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好想摸一摸”的想法。
还好对方和自己的体型相差太过庞大，足以让这样僭越的想法被熄灭在脑海里。
裴珠泫刚刚的停顿似乎只是在思考，而她得出了结论：“如果你要离开的话，我跟着你离开。”
“不行的话我写封信……啊？”孙胜完实在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你说什么？”
“我也是，”孙胜完觉得对方的这个停顿介于可疑和迟疑之间，“第一次拥有一个有自己智慧的财产。”
“所以……？”
“有必要去了解一下，现在的人类都变成什么样了。”
巨龙说完之后，把爪子伸出来，在空中画了一个繁复又古典的魔法阵。如果是帝国大学的魔法史斯特伦教授在的话，一定会感动得流下眼泪吧。可惜在场的只是一个年轻的考古学家（还没有评上助教）（不过孙胜完觉得光自己这个有关巨龙的发现，已经能够让自己坐稳助教的位子了），她只能愣愣地看着空中闪烁着沉稳的光芒，最后变成了扇门，平静地立在她的面前。
“进去吧。”
“啊……里面、里面有什么？”
裴珠泫只是看了一眼孙胜完，她就感觉自己必须要去这么做才行。当她的手接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难道龙的话语里还有魅惑的魔法要素？孙胜完庆幸巨龙至少没有什么心电感应，不会听见她内心发出的一些不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感慨。
反正来都来了，大不了就是一……
是一间卧室。
孙胜完惊喜地看见自己的大部分行囊都被收在了里面。她感动地转身，在道谢之前就被裴珠泫打断：“财产的财产，还是我的财产。”
你的权力模式倒是挺牢固又直接的，孙胜完想，难怪说巨龙是远比人类优越的种族。
孙胜完扑在床上之后，睡了长长的一觉。
梦里没有讨厌的考古学秃头教授，也没有那篇让她迟迟无法下笔的论文，更没有寒冷阴森的古迹，待了小半个月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可靠的发现。她的梦境难得的干净、温暖，同时又让她如此放松、惬意。她在这片温柔的纯白光芒里缓慢地踱步，直到发现自己原来是身处在一片花海里。
好漂亮的花海。她想，可是为什么我在这里呢？
但梦里的孙胜完并没有太多的探究精神。她只是想好好地放松一下，于是她往前走、又往前走，发现这片花海并不是在悬崖或是海边，而是在一个会呼吸的动物上面。
好棒啊。她想，那我应该有礼貌一点。
她手脚并用地从花海的边缘爬了下来。
啊，她发现了有些熟悉的粉色鳞片。
不会吧。
“睡得好吗？”
孙胜完的梦境和现实同时响起了这句话。她吓得近乎是弹坐了起来，发现裴珠泫并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她有点犹豫应不应该打开这扇门。
但门自己打开了，同时一只巨大的竖瞳也出现了：“为什么不说话？”
孙胜完很想抗议，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多少还是接触了一小会儿巨龙，一大早看见这么刺激的景象，如果承受能力不好的话，很有可能一个呼吸就过去了。但是她还是不敢这么直白地和巨龙表达自己的愤怒，只好曲折迂回地开口：“龙能变身吗？”
裴珠泫移开了自己的注视，让孙胜完能够从房间里出来。
孙胜完这下才得以更好地观察巨龙为自己搭建的住所。高高的穹顶几乎看不见顶，却能够将自然光柔和地涵盖。她又一次为巨龙的体型和姿态而震撼，同时发现巨龙把那些收集的小玩意儿都给收拾起来了。
是因为怕再次出现“怀表事件”吗？
说不定这只巨龙要比自己想得更加可爱一些。
孙胜完没有把视线试探到更远的地方，她恰当地满足了自己一部分的好奇心之后，走近了裴珠泫。巨龙同样也在观察她的行为，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学习。这个小小的人类走得足够近之后，巨龙才缓缓开口：“你是说变成人类吗？”
孙胜完点点头。
“为什么？”
“呃，因为……”孙胜完很想说，因为我很好奇。可她明白她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这样深厚，最多也就是……领主和财产的关系。于是聪明的考古学家说，“因为你能这么做？”
巨龙看了看考古学家，简单地回答：“但我不想。”
“你离开的时候也要这么大的样子吗？”
“不会，”巨龙说，“如果人类还跟以前一样的话，那就还是一个会因为看见和自己不同就感到惊慌的种族。”巨龙平静地继续说，“虽然我并不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问题，但是这样会造成太多麻烦了。”
尽管孙胜完很想反驳，可她确实没有什么充足的证据进行论证，只好带着点全人类代表的歉意：“对不起，我们人类活着的时间太短了，很容易大惊小怪。”
裴珠泫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你为什么道歉？”
“呃，”孙胜完被噎了一下，“是、是我的个人习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吧……”
“不需要道歉的地方为什么要道歉？”
“你也可以看作是人类的文化陋习……这样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也会惹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裴珠泫斩钉截铁地将这个话题结束了。
考古学家并不擅长即时的辩论，在巨龙变出一堆热气腾腾的食物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巨龙有些严肃地说教了。
感觉……还不赖？
孙胜完在察觉到自己心情不错的同时，发现巨龙的尾巴尖又在轻轻地摇晃了。
还好今天带了笔，她庆幸地想。孙胜完偷偷地在桌子下面的羊皮纸上写下自己新论文的标题。
《巨龙的言行潜规则——以我认识的第一只（或许是唯一一只）巨龙为例》。
章节一：甩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