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一点都没变。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裴珠泫觉得现在的孙胜完，和过去那个总是弯着眼角，对着她笑的恋人一模一样。她不由自主地歪了歪脑袋。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除了她们之间不再拥有那样没有嫌隙的关系之外，除了她不会总是用那双眼望着自己之外，除了两人之间被时间和空间叠加了厚厚的岁月和距离之外，还有哪里不一样了。

裴珠泫如此坚信，可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和心不在焉的小提琴首席比起来，孙胜完对这样的同学会似乎更加如鱼得水。她本来就是这样吸引大家的人。孙胜完和她打完招呼之后，定定地看了看她。裴珠泫一瞬间想起了还在学校的日子，她在琴房里盲目又狂热地练习，被老师制止了。

“珠泫，”她的老师提点她，“你是很有天赋的学生，但音乐不是只有天赋才行的。”

还需要什么呢？她没有问出口。

教授只是看着她，不知不觉地转移了话题：“音乐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甚至能够改变人。”

可为什么和音乐相处了那么久的她，一点都没有发生改变呢？

孙胜完没有提问，也没有回答。裴珠泫却感觉自己在对方面前毫无藏身之处。她甚至连回敬一句愤怒的话的力气都没有。没错嘛，她本来可以提问的。比如“为什么分手了还要来招惹我？”——好吧，她得承认是自己创造了和她相遇的机会，可孙胜完觉得也猜得到她的想法！比如“在我之后有和别人交往吗？”——这样的提问也太示弱了，简直就是在说没有你的这几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还有什么呢？裴珠泫的脑袋里混混沌沌，黏黏稠稠，除了呆呆地站着之外毫无办法。

可她往昔的恋人对此毫无自觉（也有可能是隐藏得太好），上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恶，裴珠泫被对方圈在怀里的时候想，不管是动作的幅度，还是怀抱的温度，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但就是变了。

她终于敢偷偷地瞄着隔了两三群人，正在和团长聊天的孙胜完。和交往时留着的长发相比，剪短了头发的孙胜完看上去反倒更加稚嫩。这就是音乐的改变吗？裴珠泫不知道该向谁提问，也不知道该向谁讨要答案。

刚刚不知行踪的姜涩琪又回到了裴珠泫身边：“哎呀，那不是胜完吗？”

“太老套了。”

“嗯？”

裴珠泫不知为何有些恼火：“难道你还不知道孙胜完会来吗？”

“当然知道啦，”姜涩琪的盘子里堆了不少三文鱼，看样子对这个菜很是满意，“姐姐也知道吧？”

“那又怎么了。”

“‘那又怎么了’”姜涩琪捏着声音模仿着裴珠泫，“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难怪胜完跟我说……”

姜涩琪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什么。她甚至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下来了。裴珠泫放下红酒杯，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孙胜完跟你说什么？”

在姜涩琪全力运转大脑，想要短时间内扯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而不暴露孙胜完的时候，她们聊天里谈论的主人公出现了：“我跟谁说了什么？”

裴珠泫没忍住被吓了个激灵。她们的视线又在空中交汇，而她终于看清楚那双清澈双眼里含着的柔软爱意。可那是爱意吗？裴珠泫想，她们交往之前，孙胜完就这样看着她。她们交往的时候，孙胜完也这样望着她。到了现在，她们之间可能连朋友这样的关系都算不上了，孙胜完依旧这样望着她。

什么都没有变，那些关于改变的想法都是错觉。裴珠泫感觉到一阵胃疼。

她好想离开这个地方。

“没什么，”她决定想到做到，“我有点不舒……”

“那我送你回去吧，”孙胜完的声音太过正直，让裴珠泫失去了拒绝的力气，“你也喝酒了，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吧？”

怎么会这样啊？

裴珠泫用一只手揉着自己正突突跳着的太阳穴。

裴珠泫，你现在在干什么啊？

“难受的话就先睡一会儿吧？”孙胜完在上车的时候已经问到了自己的住址。她不仅体贴地给自己扣好了安全带，还跟变魔法似的，从车后座找到了一条毛毯。“等到了我再叫醒姐姐。”

我现在就想立刻从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梦境的世界醒来。

裴珠泫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发脾气，只是低低地应了下来。然后她就把脑袋一歪，靠着肩枕装睡。必须要承认，她这么做确实是受到了电视剧的影响：一般的恋爱剧情，不都会这样吗？正在开车的孙胜完接到了什么人的电话，接着在通话中透露了自己现在的想法：可能是想要来试探自己的情感状况，可能是和现任报备平安，可能是准备要让她这个讨厌的前任狠狠受伤一次。

裴珠泫很快排除了最后一种可能性。就算不是她的孙胜完了，孙胜完也绝对不可能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这个晚上的孙胜完好像就是要打破裴珠泫对她的所有预设：体贴、温柔、可靠，绝对不会让人下不来台。在不知道第几个红灯的时候，孙胜完带着笑意提问：“姐姐醒着吧？”

被戳穿的成年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抖了一下。这下再也没办法假装了。裴珠泫只好沙哑着嗓音：“怎么了。”

街边的灯光沉默地照亮了孙胜完的侧脸。裴珠泫不是故意要让自己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对方的唇上的。可她的回忆丝毫不顾及现在的处境，将曾经的种种亲吻投影在眼前。孙胜完紧张又热烈的初次亲吻，在同一个被窝里醒来下意识的亲吻，为了哄生气的自己的亲吻。原来她们有过那样多、那样不一样的亲吻。

所以现在的口干舌燥也只是因为喝了酒而已。

“姐姐一点都没变，”孙胜完说，“其实姐姐应该生气的。”

裴珠泫不明所以：“什么？”

“对像我这样的前任，一般人不都该生气吗？”

孙胜完说着这样的话，语调里却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意思。裴珠泫打起精神：“我没有对胜完生过气。”

“明明今天还连名带姓地叫我。”

“难道我还要这样亲密地叫你吗？！”

“对嘛，”裴珠泫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孙胜完笑得那么开心，“就应该像这样，狠狠地骂我一顿：‘前任为什么还不保持距离！你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是要嘲笑我吗？’诸如此类的话。”

“……你又是看了什么奇怪的电视剧？”

 孙胜完只是笑。

裴珠泫终于被激起了怒气，一伸手打在了孙胜完的肩膀上：“那我成全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因为想珠泫了，所以来看看你。”孙胜完说这些话的反应速度过于流利，让裴珠泫无所适从。

“不是你提的分手吗？”裴珠泫放弃了控制自己的悲伤，“为什么要这样呢？”

分手的时候没有流的眼泪，意识到关系彻底结束时没有流的眼泪，发现自己可能永远不知道孙胜完对自己哪里失望时没有流的眼泪，在这个同学会的夜晚寂静地爆发在了孙胜完的副驾驶座上。

不，裴珠泫想，其实自己可能猜到了什么。

可改变太难、也太痛苦了。

裴珠泫不想问了，但忍耐了太久，将情感倾泻出去反而变得简单：“为什么呢？胜完呐，孙胜完。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可我不敢……”

孙胜完不知何时将车停在了路边，她横跨了两人阻碍在两人之间的驾驶座与副驾驶的距离，宛若翻山越岭后安然无恙地来到了裴珠泫的身边。裴珠泫悲哀地意识到，其实她从来都明白，孙胜完笑着看向她时，藏在身后的阴影。

那是她带给她的阴影。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吗？”孙胜完说。

裴珠泫隔着眼泪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大概是温柔的吧？

可年上的岁月并不能带来透彻的猜想。裴珠泫发现孙胜完的脸上盛满了悲伤。为什么这悲伤看上去一点都不痛苦呢？悲伤不应该是心碎的、折磨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吗？就像自己在每个不同却相似的黑夜里，试着挖掘伤疤，以为这样就能哭出来，而哭出来就是恢复成冷漠的成年人的第一步。

孙胜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喜欢你。”裴珠泫在她的怀抱里泣不成声。“不是所有为什么都有唯一解的，珠泫。我喜欢你是无解的命题。不过，我能回答你另一个问题。”

孙胜完稍稍推开，恰到好处地让两人之间有了分界线。

“为什么我提分手呢？”她说，“因为我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你想要分开。

裴珠泫突然听不见了，只能看见孙胜完的口型。为什么自己能够看见，却听不见呢？是不是其实，她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孙胜完呢？

我看出来你想要在我身上寻找答案，可你却把自己绕进去了。那我只好做那个坏人，让你去找找看其他答案啦。

孙胜完变了。

裴珠泫在众多纷扰里确定了这一点。

尽管这个结论由她来说可能会显得自大，可事实就是如此：她变得更加、更加喜欢自己了——以一种她无法抵抗、无法拒绝、无法忽视的方式。

还是好远啊，裴珠泫无助地想。这么远的距离，胜完呐，我走得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