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裴珠泫有点按捺不住。
人多少是一种善于讨巧和喜欢用过往经验的动物。很难说这是一件坏事——毕竟,当再次遇到同样的难题时,就可以使用之前的知识进行应对,肯定会比傻乎乎的愣头青要来得有准备一些。但这显然也并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因为比起记打而言,人总是更擅长记住吃,当这些回忆加上一层又一层模糊又柔光的滤镜之后,挨打的痛就会被淡忘。
所以裴珠泫觉得自己又开始躁动不安、无法控制,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滑入过去失误的深渊。
可恶的、成熟的钢琴家竟然又看出了她的恍惚,在下午的排练结束后,晃晃悠悠地殷切提议,自告奋勇地要帮她收拾一点都不杂乱的乐谱和丝毫没有脏污的小提琴。裴珠泫想不起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样应对这么热情开朗的孙胜完,只好把飘忽不定的眼神在乐室里徘徊,一路上碰见不少偷偷看着她俩的小朋友,在视线碰撞之后赶紧收回目光,对着彼此挤眉弄眼。
裴珠泫突然有了逗弄的心思,只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对谁。她决定不要再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对着收拾到一半的钢琴家轻轻地喊:“胜完。”
“嗯?”孙胜完乖巧地应着。她居然没有回头,裴珠泫感到有些微妙的气氛。哼,在一起之后就爱答不理,追人的时候才把视线固定在我身上是吧?小提琴家又用手戳了戳女友的腰,终于换来了女朋友毫无谴责的温柔目光,“马上就收拾好了。姐姐不会因为等着太着急,就又想要用钢琴砸我的手吧?”
裴珠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在乐团的时候这么规矩,对着自己喊“姐姐姐姐”,一凑近就又变成只会“珠泫珠泫”,一点也没把长幼有序放在眼里。不过大方的小提琴首席并不打算在这里指出这个无伤大雅的问题:“谁要砸你的手了。”
她顿了顿,又开口:“过来一下。”
孙胜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把扎着小辫的后脑勺对着她。她温驯地、不加疑问地靠了过来,身上带着暖烘烘的香气。好像是自己家的沐浴露,裴珠泫想。哦,对了,她们今天是从自己家一起出发的。孙胜完在家里已经留宿两天了。
那种古怪的、难言的情绪又蒸腾了上来,黏糊糊地沾在皮肤上,湿漉漉的,丢不掉。
“怎么啦?”孙胜完问。
裴珠泫想说,没事不能喊喊你吗?裴珠泫觉得这句话有点任性,她想应该改口,说你不是看出来我有点不开心了吗,想想办法呀?但碍于自己多少还是大人家几岁,裴珠泫感觉这样的话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说说还行,现在说显得有点太坏了,像在欺负人家,于是她想,那还是应该说晚上吃什么,在你家做饭还是我家做饭?
孙胜完看上去不知道她心里翻来覆去的想法,依旧沉默地、平静地、温柔地注视着她,像是可以等一整个永恒,就为了等到裴珠泫想明白自己,然后完整或是破碎地分享给她。
裴珠泫感觉到一阵酸涩的心软。
于是她往前走了一小步,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无限接近,在孙胜完有些动摇又吃惊的目光里,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亲吻很短暂、很仓促、很轻。
但这不妨碍罪魁祸首在做出这件事之后,飞快地丢下一句“我在车上等你”,低着头仓皇地逃跑。只留下任劳任怨的女友在原地怔楞一会儿,才继续收拾那些无所谓收拾不收拾的乐谱和小提琴。
她肯定在笑,裴珠泫想。
因为她也是。
裴珠泫坐在自己家的浴缸里,还是对自己的不安没有头绪。
姜涩琪给她的手机发了不少讯息,从最开始的“姐姐,我虽然说过不会禁止办公室恋情,但是你们俩这也太过分了。不对,你也太过分了!”到“你俩是没亲过吗?为什么孙胜完到现在还在给我狂发信息,拜托,管管她吧,我手机在发烫啊!”再到“给我个保证,我们下次演出的时候孙胜完不会因为太高兴而弹错乐谱,别的我也不管不了了!”。裴珠泫看完之后乐得不行,思来想去觉得也不能对指挥大人冷处理,于是想了半天,挑了中间一句回了一下。
“我没在那么多人面前亲过她。”
姜涩琪那边立刻发来四五个愤怒生气的表情包,生动形象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给你发了那么多,你就挑这句回??”
小提琴首席不置可否:“晚安,涩琪。有空的话请你吃饭。”
那边回了个摇头的表情:“不了,不想吃饭的时候还要看你俩。”
裴珠泫从浴缸里爬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泡得太久还是什么,感觉脑袋晕晕乎乎。
她用浴巾擦着脑袋,走进卧室时看见孙胜完正专注地盯着手机。在看见她还没有擦干的头发时坐起身,自然地张开双手。裴珠泫摸不准对方是想要一个拥抱还是准备帮她擦头发,犹豫着接近,就被对方拉进了怀里。
“珠泫。”孙胜完张嘴就是没大没小,不过手上倒是负责地擦了擦头发。只是这个动作没两下又消停,抱着她的钢琴家把脸埋在裴珠泫的脖子里,呼出的热气惹得裴珠泫忍不住想发抖。可热情的狗狗推也推不开,只能任着她哼哼唧唧嘀嘀咕咕,“珠泫。”
小提琴首席小小地叹了口气,松了力气任着小女朋友抱来抱去:“怎么了?”
这个问句太熟悉。
她想或许孙胜完也会遇到和她一样的窘境。裴珠泫卑劣地感到高兴,为自己找到了同谋与共犯,心里升起邪恶的得意。
太坏了。裴珠泫毫无力度地谴责自己。真是太坏了,裴珠泫。
孙胜完坦诚地回答狡猾的年上提出的问题:“珠泫为什么在乐团里亲我?”
居然是这个问题。
裴珠泫必须坦诚,她完全没有想到。但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说是宣誓主权的话,其实毫无必要:乐团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们两个人在一起了。好吧,就算不是每个人确切地了解她们是一对,也多少知道孙胜完来乐团就是为了裴珠泫。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她所掌握的经验与知识,并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为了什么呢?说不定有些时候并不是需要一个答案。可裴珠泫又清楚这并不是她们所想到得到的。她的行为绝对是从某个起点而出发的。然后通过某个逻辑,经过某个思路,才得到了某个终点。她没有办法就这么随意地搪塞自己。
只不过这个晚上,她也想不到原因。
裴珠泫捧起孙胜完的脸,任由湿哒哒的发丝垂落的水滴沾染孙胜完的干净睡衣。
她吻了上去,带着比下午更有欲望的情绪。
早饭又是孙胜完做的。
裴珠泫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就那么一点点,数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孙胜完今天没有走传统韩式早餐,或许是因为之前裴珠泫小小地抗议了一下早上不应该吃辣白菜,这会让她一个上午都感觉喉咙痒痒的。
她刚刷完牙,嘴里满是薄荷的清爽,刺激着刚刚睡醒的神经。孙胜完把烤好的面包和鸡蛋放在餐桌上,熟门熟路地贴上来想讨要一个吻。裴珠泫皱着眉,还是配合地亲了亲对方的嘴角。
钢琴家用弹奏出漂亮音乐的双手蹭了蹭裴珠泫的嘴角:“珠泫,这里还有牙膏。”
裴珠泫张嘴咬住了孙胜完惹事的手指。她没来由地想到昨晚两个人的胡闹,又立刻松了嘴,匆匆地坐在桌边,泄愤一样地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孙胜完笑着坐在她的对面,给她递了一杯热可可。
“晚上……”
裴珠泫打断了孙胜完的话:“搬过来吧。”
孙胜完怔楞地看着她。
小提琴首席想起两人还是学姐和学妹身份的时候。小学妹在其他人面前一副熟稔的八面玲珑,在她面前也表现得像是个热情的小朋友,只有在她偶尔做出些出乎意料举动时才会表现出符合年龄的笨蛋表情。
现在的孙胜完就是这样的笨蛋模样。
裴珠泫觉得可爱,用面包掩盖自己的偷笑:“还是你已经买了房子了?”
刚交往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学生,住宿完全不会成为进入两人生活的议题。可现在是了。或许那个“为什么”的问题对应到的答案就是这个方向。她没法用过去的经验再去处理新的问题,可是……可是也没有新的方法去解决现在的问题。那些被掩藏的、被刻意忽视的、被不断发酵的欲求终于爆发,现在终于形成一个具体的形状。
孙胜完愣愣地回答:“没、没有……我租房子住的。”
“搬过来吧。”她又说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没有足够的胆量看着孙胜完的眼睛,“我会买洗碗机。”
孙胜完眨着眼笑:“所以都是我做菜?”
“我只是说我不会洗碗。”
“我一直做饭也可以的。”
裴珠泫摇摇头,郑重地拒绝:“不可以。”
之前就是这样,她看着孙胜完煎好的鸡蛋,流出熟度完美的蛋黄。慢慢的、缓缓的,晕开了自己的模样。每次都是这样,孙胜完总是习惯性地做出这样那样的妥协,给出这个那个的让步。
裴珠泫现在听到了那种不和谐的音调。
她不愿意让孙胜完再这样了。
“如果你觉得不行的话,”裴珠泫抬起头,看着孙胜完的双眼。那双眼睛总是好看的。“也可以拒绝。”
她想了想,重复了一遍:“你是可以拒绝的。”
孙胜完认真地回答:“我可以的。”
“我……”
“嗯?”
“那个问题的答案,”裴珠泫说,“我现在告诉你。”她咳了咳,当做是自己害羞的掩饰,“我想告诉大家你是我的。”
孙胜完缓缓地瞪大了双眼。
“这、这不是你说的吗?”裴珠泫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为此又在心里给孙胜完记了一笔账,“我可以随时随地宣示我对你的主权,这是你给我的特权。”她又匆匆地解释,“但我不是……不是吃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其实是愿意的。从以前开始,就是愿意的,只是我……”
我的胆小总是不合时宜。
孙胜完吻住了她。
没关系的。
她在亲吻中安抚她。
不用担心,她们现在正在共同演奏一首好听的歌。
这么勤奋不得夸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