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珠泫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孙胜完。  

“你这是吃醋。”指挥家吃着香草瑞士卷，尖锐地点出这一点，“姐姐，你们不是在那个什么……”

“试用期。”

“对呀，试用期里吗？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本人反映不是更快吗？”

裴珠泫低着头，看着不断亮起又熄灭的屏幕。

是啊，为什么不问本人呢？

孙胜完在她和姜涩琪告别后就急急忙忙地出现了，登台演出的西装和领带因为赶路而变得松松垮垮。她的金发毛躁躁地散在耳朵。着急的钢琴家还没有开口，就被裴珠泫的动作打断了。小提琴首席下意识地伸手帮试用期恋人的乱发别到耳后。

接着裴珠泫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忙地收回手，移开了视线。

明明更加亲密的事情都做了，怎么会因为这样简单的举动而感到心乱如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孙胜完：“珠泫等很久了吗？”

裴珠泫摇了摇头。

“那我们先回家吧？”

孙胜完自然地牵起裴珠泫的手，坚定又坦诚地拉着她往前走。

裴珠泫垂着心思，看着两人的手。

比起孙胜完，她……了解自己吗？

和预料的不同，孙胜完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不论是她们之间的第一次恋爱，还是现在的这段关系——着急地追问她。可裴珠泫反而觉得更加不安。悬而未决的情绪一直勒索着她的精神，直到她们都洗漱完。她浑浑噩噩地被孙胜完带回了对方的家，于是只能穿着坏心眼的女友提供的小兔子睡衣。

简直就像接受审判一样。

她闭着眼睛，直到身后黏上了孙胜完。

“你生气了，”孙胜完烫烫的，裴珠泫想。她说的话，做的事，和她的温度一样。温暖和灼热的区别在哪里呢？在于自己是否会受到伤害吗？她的爱意……是对自己的伤害吗？“珠泫，为什么呢？”

裴珠泫转过身。她被孙胜完抱在怀里。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下午的那股郁闷又消散无踪了。在对方的提问里，那些散乱的情绪被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裴珠泫一口咬在了孙胜完的锁骨上，在满意地听到她倒吸一口冷气之后，又轻轻用舌头舔了舔，以示安抚。

我不知道。裴珠泫紧紧地闭着眼睛。

裴珠泫对于控制自己的低气压很有心得。

所以乐团里只有那个恼人的孙胜完一直向她瞥来视线。裴珠泫脑海里突然冒出很多荒诞的画面，比如她狠狠地把小提琴砸在钢琴上，杂乱的音符在空中跳跃；又或者她把乐谱扔在空中，所有记录在上面的笔记都宣泄在呼吸里；也有可能她冲到孙胜完的面前，试着将她的假面撕下——可天知道孙胜完到底有没有假面。

然而理智成熟又冷静的小提琴首席只是僵硬地完成了练习，在指挥家宣布解散的时候没有灵魂地跟着说了感谢和辛苦了。她着急忙慌地收拾了自己的包，急匆匆地离去，把孙胜完的“珠泫！等等我！”给抛在脑后。

唉，她苦恼地坐在驾驶座里。怎么就偏偏忘记今天是开着孙胜完的车来乐团的呢？这下连潇洒地给孙胜完一脸尾气这种事情都做不到了。

孙胜完敲着裴珠泫这侧的窗户，眼神里全是关切。她比划着让裴珠泫把窗户拉下来，无奈的小提琴首席只好板着一张脸照做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把窗户降到一半。可怜兮兮的孙胜完耷拉着眉毛，却是一副等着裴珠泫先开口的样子。

“怎么了？”

裴珠泫问完自己也忍不住想笑。

“有位叫做裴珠泫的小姐又要跑走了，”孙胜完说话的语气像是丢了宠物，正在和朋友分享，“我得赶紧抓住她。”

裴珠泫飞快地斟酌了一下这个时候如果直接把车开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孙胜完会去找姜涩琪吗？至少有超过一半的概率会。剩下的那一些呢？这个一脸真诚的人最会用这种表象欺骗那些比她还要傻乎乎的人。

“上车吧，”裴珠泫说，“不然我就开走了。”

孙胜完任着裴珠泫在首尔市内开来开去。在裴珠泫第九次路过乐团附近的那个十字路口时，才平静地开口：“珠泫。”

裴珠泫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答。她看着红灯在谨慎地倒计时。为什么人不能像程序一样呢？按部就班地在时间这条单行道上平稳地行驶。就这样一直往下开，往下开……直到不被周围的任何风景影响。

裴珠泫克制着自己转头的欲望。她想孙胜完应该也感觉到了。

“珠泫，停一停。”

“停不下来……”裴珠泫说，“怎么办？”

孙胜完的手覆在裴珠泫的手上。她没有用力，可裴珠泫却觉得沉重得无法动弹。“稍微停一停。”

夜色把她们拢在怀里，直到她和孙胜完同时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你知道……”

“我……”

裴珠泫把脑袋放在方向盘上：“你说吧。”

孙胜完低低地笑了两声。她把椅背直直地放了下去。偶尔有两声喇叭透过窗户传了过来。街边的小摊开始营业，霓虹灯和香气被窗户挡在外面。裴珠泫恍惚间觉得她们好像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知道，上大学的时候，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副驾驶座上的人说。裴珠泫心猿意马地想着她的声音有这么好听吗？如果不弹钢琴的话，做个歌手说不定也挺好的。那她就会被更多人注意，被更多人喜欢，被更多人……瓜分她的爱。我真自私。“因为喜欢你的人太多了，当我和涩说，我好像喜欢你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裴珠泫突然希望自己是一颗不动如山的石头。

“那时候唯一能够和‘裴珠泫’这三个字搭上关系的，只有学校的乐团。我想那真是太好了，要是论及乐器的话，我肯定不会输。”孙胜完又笑了起来。裴珠泫不知道她是在笑她自己幼稚的想法，还是在笑她居然现在才和自己说这些事。所以，也不能说我完全不了解孙胜完。这个狡猾的、可恶的孙胜完，自己也藏了不少隐秘的心事，没有告诉她。

“所以你就把所有乐器都表演了一遍？”

“这是涩的主意，”学妹一板一眼地解释，“谁知道我表演的时候你不在。好不容易进来了，想着该留个好印象，结果想偷拍你给涩看的时候，还被你发现了。”

“你不是故意的吗？”

“我是想给你留印象，”孙胜完说，“不是给你留下‘这个学妹不怀好意’的坏印象。”

“不怀好意的人很多……”

“但我不想成为那么多人之中的一个。”孙胜完打断了裴珠泫的话。她几乎没有这么急切、唐突地冲动过。“我想成为独一无二的。我想，如果我能在以前的舞台上，吸引那么多人的目光，让大家为我鼓掌，那我就算不和你恋爱，至少也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吧？”孙胜完一鼓作气地说，仿佛不这么快地说完，就会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后来你来问我名字的时候，我想你不会听到了我的愿望吧？我许了那么多的愿望，从不想练钢琴到想要长高，从不想和大家说那么多话，到想要成为最好的人……怎么偏偏只有这个愿望被听到了呢？”孙胜完的叙述里突然盛满了伤心。而裴珠泫悲伤地发现，自己连抬起头，转身给对方一个拥抱的勇气都没有。

“每个愿望都有代价，对不对？”

“胜完……”

“我不想要和你在一起的代价，是你。”

裴珠泫松开安全带，探身贴近孙胜完的时候，才从亲吻里发现对方的慌乱。

我吃醋了。她低低地向孙胜完告解。车窗的黑色遮罩让裴珠泫得以肆无忌惮地用亲昵安抚她的学妹。我害怕了，我发现了不一样的你。她在吻与吻中间痛苦地剖开自己的内心，惊异地发现双手并没有沾满鲜血。

我看见你的光芒，我发现你离我很远。有那么多人爱你，我的爱在其中如此渺小、如此稀薄。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我以为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可是……可是怎么现在，我只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回音呢？

胜完，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胜完呐。

我要怎么办呢？

她的语句逐渐破碎，被对自己的愤怒和无奈打乱。以前就没有过吗？以前的她为什么不会觉得不安呢？以前的她……

以前的她如果在的话，是不是觉得只是一场恋爱而已，为什么要投入这么多思考，要放下这么多情感，要如此遍体鳞伤，才能算是真心呢？

我喜欢你。裴珠泫小声地说。但我很害怕喜欢你。

孙胜完第一次没有回答她。

疲惫的小提琴首席决定把孙胜完带回自己的家。

她先下了车，在孙胜完的车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开了对方的车门。孙胜完侧着脸，明亮的那部分还能看见红红的眼圈。孙胜完皱了皱眉，看见裴珠泫站在她的身边才茫然地反应过来：“到家了吗？”

裴珠泫点点头：“该起床了。”

孙胜完坐起身来，抱住了眼前的试用期恋人：“珠泫，你知道吗？”

“什么？”

“你可以随时随地向所有人宣示你对我的主权，”钢琴家说，“这是我给你的特权。”

她的回答沉入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