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双手(绝不)喊投降 -5-

都说民以食为天如果不会做菜的话另一个人会就行



纵然裴珠泫无意识或是有意识地刻意去避免自己想到周三要见孙胜完的家长这件事,但时间的流动是单向又不可逆的。于是当她坐在孙胜完的车子里,听她轻声又安慰地告诉她自己幼年的小事时,她的理智上明白这是小孙总试图让她感到放松,可她的精神上始终紧绷不已。

该怎么跟这个细心体贴的相亲——现在来说应该是结婚对象——对象解释,自己担忧的理由中,占比很小的一部分是害怕自己的表现出了纰漏,更多的是来自对于自己曾经坚定不移的不婚主义仅仅因为坐在驾驶座上的这个人而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动摇呢?

孙胜完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沉默,在红灯前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偷偷地捏了捏裴珠泫的手腕。裴珠泫被唤回了一些注意力,带着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茫然和疑惑转头看向孙胜完。小孙总仿佛被这样少见的裴珠泫给可爱到了,嘴角挂上了停不下来的笑。她明明用这样的小动作而应该感到做贼心虚,但偏偏她理直又气壮,竟然让裴珠泫听出了一丝她声音里的调笑:“姐姐是不是比想象中喜欢我?”

“……嗯?”

“没、没有。”孙胜完的语调又变得僵硬起来,“绿灯了,我要专心开车。”

裴珠泫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那句有关“喜欢”的话,她觉得这不像是孙胜完会说出口的话。她瞪着眼睛审视着驾驶座上的小孙总,只可惜恰好变绿的交通信号灯让她的视线失去了质疑的作用。

坐在副驾驶上的裴摄影师眯起眼睛,在傍晚的灯光中发现了孙胜完强自镇定下通红的耳朵。而随着她的注视时间越来越久,这片害羞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哼,还是熟悉的小孙总。裴珠泫默默地想,差点就被这小朋友给呛住了。

此时此刻,她难得庆幸自己的长发遮住了自己露怯的可能。



晚餐的地点是孙胜完订的,但食物的偏好全是按照裴珠泫来的。

裴珠泫的父母显然对于这一点非常满意,在席间频频对着裴珠泫挤眉弄眼,言行举止间充满着一股“你瞧瞧人家,对你多上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的埋怨。而裴珠泫也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面对这样的威压毫不在意,反倒是在面对孙胜完无意地夹菜时感到一丝丝不知所措——尤其是当小孙总为她剥虾的时候。

孙胜完吃饭的动作慢条斯理的,带着一股天塌下来都不会让她动摇半分的镇定。裴珠泫本来是偷偷地看着,在发现两家父母已经和谐友好地对谈起来之后,裴摄影师就光明正大地观察起来。

虾是种非常麻烦的食物,裴珠泫一直这么想。

不光是难以控制它烹饪的程度(稍有不慎就会变得过熟,口感就仿若橡胶),还有为了吃而不得不去做的包括等待它不那么烫、剥壳时有可能飞溅的汤汁、以及如果要剥就需要一直剥(中途擦手后又吃别的菜,再换回来又得弄脏手)……这些种种条条琐碎的麻烦细节,让裴珠泫能不吃就不吃——当然,那种不需要剥壳的虾显然是来报恩的,裴珠泫对它们没有什么偏见。

但孙胜完不一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至少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

小孙总先是慢悠悠地把虾放到碗里,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父母正在跟自己的父母聊着关于婚房的事(“我们胜完说要出钱买的,不能太高,真想不明白,现在年轻人不都喜欢住高层看风景嘛。”“哎呀,这多不好,我们珠泫也是有收入的,怎么样也要两个年轻人一起出钱的。”)。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虾,小心翼翼地拧下这节肢动物的脑袋,一点多余的、会溅出来的汁水也没有。然后她优哉游哉、煞有介事地把壳剥去,捏着虾尾,弯着漂亮的眼睛,看着裴珠泫小声地说:“你要吃吗?”

裴珠泫觉得这个问句何其有陷阱。

她在这里点头或是摇头,都展现了两人之间超越她预设距离的亲密。不过,在经过前面几次的接触之后,裴珠泫自嘲地想或许她们之间的距离早就已经成为自己自尊心的泡影,倒映着自己独自坚持的、没有什么特别大用处的信念。

难道自己真的这么没有原则吗?

裴珠泫惶惶然地意识到这朵虾所蕴含的象征意义竟然如此丰富和厚重。

她蹙着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严肃得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理应温馨的场景。小孙总的眼角却还是捎着笑意,伸手把虾放在了裴珠泫的碗里:“也不用现在急着吃,”她用小小的、细细的声音说话,让这场家宴突然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我给姐姐剥了,就都放在碗里啦?”

礼貌让裴珠泫不得不做出回答:“嗯。”这么一个字好像有点冷淡得过分,她想,于是她也小声地补了一句,“你也自己吃啊。”

“我喜欢看姐姐吃饭,”孙胜完对自己说的话毫无自觉,全然意识不到这些字句的言外之意有多亲昵。裴珠泫就这么看着对明明应该感到害羞的话语毫不面红耳赤的小孙总继续说,“比我自己吃饭都开心。”

真拿她没办法。

裴珠泫想,反正、至少、总之、就是……粮食总是不能浪费的吧。



“……你还挺没原则的。”

不知道为什么很闲的金艺琳又出现在了裴珠泫的工作区域。正值午休时间,精明的裴摄影师也没有办法把这个人撵走,无可奈何地跟着她一起去了摄影展厅附近的西餐厅。二十分钟前点单的三明治和意大利面迟迟没有出现,反倒是裴珠泫把自己和孙胜完的见家长之旅半是主动半是强迫地说了个干干净净。

“什么原则?”裴珠泫努力让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在强词夺理,“如果能够跟她达成协议,这样子过日子也还好吧。”

金艺琳挤眉弄眼地重复了一遍:“‘如果能够达成协议,这样子过日子也还好吧?’”

“……”

“你知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多……”金艺琳卡了下壳,服务生趁此机会把裴珠泫点的三明治端了上来。裴珠泫点点头表达谢意,挑起眉毛示意金艺琳继续说下去。丝毫没有被裴珠泫威胁到的金艺琳大大咧咧地补完了自己的话,“……有多期待吧。”

裴珠泫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应,金艺琳又补了一刀:“像恋爱一样。”

“你到底站在谁那边?”

“我站在……”金艺琳想了想,“看好戏的那边。”

意大利面也被端了上来,服务生把两人唇枪舌战消耗了的柠檬水倒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裴珠泫想,这家店还算不错,下次孙胜完来找她的话,可以让他在这儿等等。裴珠泫立刻被自己的想法震撼了:她怎么会已经开始想到跟孙胜完的以后?!

“那你们接下来就要结婚了吧?”

“没有那么快……”裴珠泫忽然想起昨天两家父母相谈甚欢地都在讨论婚房买哪儿了,一下子又没有那么笃定了,“……吧。”

“你不是要抗争到底吗?”

“饭都没吃饱要怎么抗争?”

“呃,”金艺琳用叉子卷起面条,只可惜面煮得有些硬,怎么都不能听话。这个闲得不行来打听她八卦的妹妹,最终并没有喊服务生来上一双筷子,而是放弃了所谓的正统吃法,随便地扒拉着面条进嘴里,于是说话的声音变得嘟嘟囔囔,仿佛在抱怨什么,“你现在到底是在跟谁抗争,抗争什么?”

裴珠泫沉默了一会儿。

三明治里的生菜和番茄新鲜又爽口,夹在里头的火腿咸淡适中。她想,如果面包可以烤得更脆一点就好了,如果里面夹着的是虾就好了。她又想起孙胜完认真剥虾的样子,像是面对一个价值不菲的项目,需要花全部的精力来应对才能不愧对自己的努力。

可那只是给她剥虾。

裴珠泫想,孙胜完那句话肯定是真的,她确实是因为自己长得好看才选了自己的。

得出结论的裴摄影师忽然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闷了一口气。她带着点情绪地又咬了一口三明治,为自己居然开始好奇孙胜完会不会做饭而感到怄气。

“我在跟我自己抗争,”她下了定论,“和我的自尊做抗争。”



自尊心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裴珠泫还是听从了前辈的建议,开始琢磨起人像的摄影方法。她想人像就得有模特,可想来想去,脑子里徘徊不去的模特居然是孙胜完。

孙胜完前几天没有来光顾,适当的疏远快要让裴珠泫找回自己的理智。在她以为孙胜完对她样貌的兴趣已经消散殆尽时,小孙总风尘仆仆地赶来,坐在裴珠泫的展区里盯着那几张照片像是研究大事一样地还掏出了笔记本。

裴珠泫远远地看了一眼,看看手机里也没有孙胜完发来的消息,想着难道这回孙胜完不是来找自己的?前辈就凑了过来,推了推她的肩膀:“犹豫什么呢?”

裴珠泫想解释这跟犹豫没有关系,她觉得更贴切的形容应该是近乡情怯——比较接近,她在心里给自己挽回一些颜面,没有那么接近。

孙胜完却像是心电感应一样地转过头,又露出那种和总裁(裴珠泫又想起她坚持称自己是总经理,和总裁无关)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的温柔笑容。孙胜完在开口打招呼前,想起了在展厅里不能大声说话,皱着鼻子又压低声音:“姐姐。”

裴珠泫点点头,话到嘴边变成了自己没有想过的方向:“你会做饭吗?”

被这样问题突然袭击的孙胜完并没有慌乱很久,很快找回了冷静:“要我自己说的话,应该是做得不赖。”孙胜完又习惯性地想要帮裴珠泫拿包,背到身上的时候发现比自己想象中轻。她嘀嘀咕咕地反思自己,“又忘了,姐姐的包是装装样子的。”

裴珠泫感觉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小孙总:“小孙总,我的听力还是不错的。”

“啊!”孙胜完有些尴尬地抓抓脑袋,把原本扎得可爱的小辫子挠得有点凌乱,“我就是……嗯……我会做很多好吃的,姐姐要吃吗?”

裴珠泫想,这个话题转移得也太生硬了。她又想,这背后的邀约含义也太明显了。可她又觉得,孙胜完这么久不来找自己,也没有留言,也没有电话,身为名义上的婚约者显然很没有契约精神。孙胜完自己提的协议也没有了下文,现在还要跟自己提什么做饭……好吧,这个话题也是她自己开的头,可是身为总经理,孙胜完难道这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自尊真是个微妙的东西。

裴珠泫自己想了一圈,发现藏在这些琐碎埋怨之下的是怎样的情绪之后,干脆顺着孙胜完说了:“你家里还有菜?”

孙胜完点点脑袋,领着裴珠泫到了停车场。她充满风度地帮裴珠泫拉开车门,用手护着她的脑袋。裴珠泫系好了安全带,有种自己被父母接回家的小朋友的感觉。

小孙总报菜名一样地给裴珠泫报告自己家里的冰箱有什么食材,可以做什么菜。裴珠泫心不在焉地点着脑袋,只提了最近不是很想吃辣,别的也没有太多忌口——反正成年人谁不挑食,有的话不用说太多。

孙胜完志得意满地让裴珠泫放心,说自己的手艺绝对好。



裴珠泫却茫茫然地想,小孙总为她洗手作羹汤,要按照那种浮于表面的理论而言,这回的坏人是不是该算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