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1年,2月26日,午饭
这是子爵大人叫来的第三杯的咖啡了。
裴珠泫低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在心里默背着进餐礼仪。明明是每天每天都会被父亲和母亲考核的内容,偏偏在这个时候总是东漏一点西漏一点。所幸大小姐掌握了选择餐厅的主动权,挑选了自己喜好多年的私密餐厅。她想,子爵大人来这里肯定没有吃过有特色的本地菜。尽管她也开不了口夸赞这里的菜肴有多么美味,可心中还是隐隐地有种不想被子爵大人的故乡比下去的胜负欲。
她想得太多又太快,发现自己又拿错了刀叉的顺序。侍从们站在远远的地方察觉不到,子爵大人也正在皱着眉头喝她第三杯拿捏不准味道的咖啡。裴珠泫松了口气,于是放松下来的瞬间,那些被冲动所掩盖的忧虑才再次涌上心头。
父亲和母亲知道自己这么不符合大小姐身份的举动,会不会责怪?
裴珠泫被自己的猜想吓得一抖,手里的叉子叮呤咣啷地掉在了地上。
她没敢抬头,怕看见子爵大人责备或是不屑的眼神。
可她又觉得怪,她为什么害怕呀?
1721年,2月26日,午饭时的第三杯咖啡
孙胜完对这个古老国度的咖啡相当不适应。
第一杯太甜了,齁得她差点不顾社交礼仪要吐出来。过分浓郁的香气像是绳索,把她想要跟大小姐询问的问题全都狠狠勒住,最后系成一个无端的死结,怎么也打不开。年轻的贵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扭曲表情,顺便还得控制一下快要崩溃的理智,才能不在大小姐的面前把自己内心的恶意吐露出来。
她招呼来了站在远处等待的侍从,让他换一杯咖啡。
“好的,”侍从的笑脸被微妙地平衡在谄媚和冷漠之间,让孙胜完觉得这个地方的人都有些紧绷的僵持。他拿走了子爵大人只抿了一口的咖啡,遵循惯例地询问,“要给您换一杯不加糖的吗?”
孙胜完看着眼前低着头对餐前开胃面包认真无比的大小姐,觉得对方此时的礼仪成绩搞不好和自己一样。她又想到反正自己的爵位是用钱买来的,这些课程没必要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这么兢兢业业。陈旧的制度和装腔作势的礼仪,她甚至都不用深究都可以看到侍从眼底的麻木。她只好把这些无处宣泄的情绪转换成对甜度的要求:“试试吧,不加糖。”
第二杯的实验结果也相当不尽人意。
和第一杯的过分甜腻相比,不加糖的苦咖啡仿佛是凝结了人生最纯粹的苦涩。只不过子爵对于苦的耐受度比甜的好,于是她只是招招手,叫来侍从:“加一点牛奶吧。”
“牛奶?”
“两茶匙。”
子爵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收回,轻轻地落在面前的大小姐身上。她必须对自己坦诚,那就是她一直在避免看到眼前的大小姐。在上一次的宴会之后,她不需要特地找人,也能够通过社交场上的流言蜚语得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首相的好友,世袭伯爵的千金,光是一次社交场首亮相就叫来了大半个都城的名流。好事者对着这些八卦侃侃而谈,子爵只是在一旁平静地听着,低垂着眼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听见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想法。
她在来之前就预演了许多可能性,大多数选择和结果都得到了验证,只有大小姐那不符合身份地跌倒和感谢让她觉得无法理解。
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她想。被保护得完美的大小姐不谙世事不也是处处都有的故事主题吗?她们只需要扮演好天真俏皮的女主角,就会有保护欲旺盛的男主角来到她们的身边,不论是违背家族意愿,又或是共同追求所谓爱情,她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的。
反正也没有人问她们想要的是什么。
孙胜完逐渐意识到自己烦躁的根源,在于她不清楚自己会在大小姐的人生里扮演什么样的一个角色。
于是在这个时候,第三杯咖啡恰到好处又不合时宜地登场了。
这杯倒是不错,孙胜完挑起眉,觉得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情终于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锚点而稳定下来。只不过大小姐和她的节奏似乎不太匹配,她手里的叉子从手里坠落,在地板上屈打成招,甚至弹出了一点微妙的小调,像是前几个晚上孙胜完被迫参与的音乐剧里女高音上不去又下不来的自尊心。
大小姐还是垂着脑袋,似乎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和周围的一切避开产生联系。
孙胜完制止了侍从的靠近,从自己的座位离开。她们坐在小小的方桌边,子爵和大小姐面对面坐,却因为她的举动而拉近了距离。年轻的子爵没有一点贵族身份的自觉,而她自己也不甚在意,仿佛这个用钱买来的称号对她而言一点都不影响——她对每个称号怎么由来都毫不在乎一样。子爵单膝跪下,替大小姐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混乱心情和银白叉子。她温和又耐心地问出口:“你很紧张吗?”
大小姐被这样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保持着最基本的礼仪。可偏偏不管哪条礼仪上都写着说话时要与对方注视,于是孙胜完把对方想要逃跑又不能做逃兵的举动一览眼底。有趣又可爱,她想,倒是个奇怪的大小姐。
有着一双漂亮棕褐眼眸的大小姐憋了半天,还是说了实话:“我……我有点紧张。”
孙胜完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她的大衣外套在进来的时候被收起来,连带着能够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的帽子也被挂在衣帽架上。她只有身上新买来的熨烫平整的衬衫,裤子上沾着的泥点小又细,隐隐约约透着相隔甚远的距离和阶级。孙胜完毫不在意,她定定地仰视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大小姐,像个优雅的布娃娃,唯独那双眼睛清透明亮,把主人的想法泄露得一干二净。
孙胜完配合着压低声音,两个人宛若一同钻进了房间里的隐秘衣柜,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两人间不成文的小小秘密。无关阶级,无关身份,甚至无关性别,独留下不该属于此刻的大胆和细腻。子爵小声地说:“别紧张,我和他们不一样。”
她没说他们是谁。
裴珠泫脸上洋溢出年轻的感激和真诚,把子爵心里对旧世界的嘀嘀咕咕打消得七七八八。大小姐伸手想要拿回叉子,还带着点颤抖的手忽视了距离,充满误差地握住了子爵的手。大小姐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起来,孙胜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们之间的举动若是放在舞会或是宴会上将很快就走漏风声,立刻成为太太小姐们下午茶会上的谈资。她将很快收到警告或是邀请,而这后果很大取决于她能带来多少利益。
孙胜完没有动,她安抚地笑了笑:“你很喜欢这里的菜?”
大小姐稍微放松地点点头。
“是比其它地方好吃一些。”孙胜完说,“不然我要以为这里只有价格高昂的甜腻菜肴了。”
裴珠泫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我也觉得。”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台词不够符合身份,也不适合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刚刚拥有贵族身份的年轻子爵说。裴柱现又恢复了紧张的状态,双手捂着嘴,声音从手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我、我的意思是,嗯……你能不能把我刚刚的话给忘了?”
从新世界来的子爵此刻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家乡的葡萄酒,这样才能不被眼前的女孩给迷惑心神。
孙胜完把手指竖起来,贴在嘴唇上:“那就当做我们的秘密,怎么样?”
女孩子迫切地点点头,和年轻的贵族拥有了一份脆弱却无法斩断的契约。
1721年,2月26日,午后
孙胜完模糊地记得自己似乎是需要履行义务,送大小姐回家。但毕竟是矜贵的伯爵千金,大小姐的管家和马车早就在餐厅门口等候。子爵捏着手里的手杖,原本雕刻完美的木制品此刻却在掌心硌得难受。
子爵想,或许自己还是应该雇一辆马车。
1721年,3月4日,上午
子爵原本以为自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处理事务,比如从新世界迁移过来的产业,她留在家乡的果园,还有要和这里的贵族们打交道……总之,她在海上盘算过结束这一切需要更长的时间。可现实顺利和曲折中和在一起,也没有让这条战线拉得太长。
她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懒散的贵族,还是只雇佣了一个管家和一个车夫。她挑选的马车在三天前终于正式成为她的座驾,而她也不能再用自己的靴子去随意地去踩城市街道上的雨后水坑。
管家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经验比年轻人要丰富一些,却又不至于老气横秋地对着不适应贵族礼仪的子爵指指点点。孙胜完对这样的尺度很满意,把一部分事物上的安排全权交给了她,自己乐得清闲地研究怎么样中和咖啡的味道之类的符合贵族情调的无用之事。
只是这样原本悠闲的上午被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邀约给打破了。
管家拿着一封看着就富丽堂皇的信封敲响了子爵的书房,在得到“请进”的应答之后才推开门。她带着点不太肯定的犹豫开口:“子爵大人,有封给您的邀请函。”
“谁的?”孙胜完头也没抬。旧世界为数不多的可取之处之一,就是有着丰富的书籍。她最近正在阅读有关历史的书籍,判断着未来战争的可能性和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有危险。
“嗯……是有关裴珠泫小姐的生日邀请。”
孙胜完没控制好,准备做点记录的羽毛笔在书页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墨水顺着纤维散开,渗到了下一页。子爵抬起头时已经足够冷静,对着管家吩咐:“放在桌上吧,我一会儿会看的。”
1721年3月4日,清晨
和子爵大人吃完午饭就浑浑噩噩的大小姐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取礼服了。
她的十六岁生日很快就要到了。
乖巧了十五年的大小姐终于磕磕绊绊地对着温柔的母亲和略显严肃的父亲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任性要求。
“我想要请孙……我想要请新晋的子爵大人,”她在早餐桌上提出这个莫名的要求,手心在桌下直冒汗,“之前的宴会上她扶住了我,没有让我出糗。我……我觉得需要报答一下她。”
千疮百孔的借口,慌乱无章的心跳,裴珠泫已经做好了坚定的反抗之路——比如藏在床底的几盒饼干,应该足够挺过自己的绝食抗议。
“当然可以,”父亲说,“你不说,我也会邀请她的。”
裴珠泫兴奋地答谢,隐约间觉得或许父亲想要的和她想要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总是想起孙胜完单膝贵在她的面前,专注地望着她的样子。就算不是贵族,她也那样耀眼。
偷偷嘀咕一下,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惦记子爵大人(主要是我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