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Last Kiss(下)

“你的身影,已经烙在我心里的放映机里。”



前篇:One



Last

“辛苦了。”

“您也是,路上小心。”

机场里很快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波等待起飞的乘客。裴珠泫换回了平时的休闲衣服,站在自动售货机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冰冷的按键。她在可乐和水之间犹豫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冰咖啡。

路过的同事向她打着招呼。她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虑。

怎么还不回家呢?

总是沉默的飞行员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想着飞向远方呢?



裴珠泫的日常生活普通得有点单调。

在家乡或是他乡醒来,检查时间,确认工作安排,在附近找一家看上去顾客比较多的早餐店、午餐店或者夜宵摊,根据所有人餐桌上的食物推断着下单。有的食物好吃,但大多数时候就是普通。

可又要怎么定义普通呢?每天起来的时光都是普通的吗?在没有遇到某个特殊的人之前,生活都是普通的吗?路过的树所投下的阴影是普通的吗?那些在夏日过去前就坠落的蝉,印证了生命和死亡都是普通的吗?

相反的又是什么呢?

她在不同的地方,听过不同的人们,用不同的语言聊着自己的生活。有的她能听懂,有的她不能。可是那些人的笑脸和沮丧却又如此相似。接着他们分别,他们重聚。他们在她的生命里短暂地停留,没有人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的同时,每个人又对此心知肚明。

她也会这样想吗?

裴珠泫的目光在小店的菜单上停顿了一下。香气与饥饿与她的距离,被这阵空白拉出了好远的距离。熟悉的文字变得陌生,变得空洞,变得毫无意义。她止不住地想起唇上留下的痕迹。她的力度,她的犹疑,她的亲昵,她的暂停。是因为那片昏暗的异土,美化了所有的现实,还是因为那一切原本就是一次过分间离的梦境呢?

飞行员眨了眨眼,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炒年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过分,“打包。”



“又是炒年糕吗?”同事忍不住调侃她,“你是不是那种就算吃一种东西,也永远不会厌倦的类型?”

裴珠泫思考了一下,郑重地回答:“可能是的。”

“你居然回答了?”

“不行吗?”

“还以为你又会想之前那样含糊过去呢。”

“之前?”

同事撑起下巴,开始回忆那些被搪塞的问句:“要么是用沉默,要么是强硬地换个话题。裴珠泫小姐,你好像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这种私人相关的问题。”接着对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再次发问,“之前飞去法国的那一班航班,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在外面逛怎么可能不遇到人。”

“我说的又不是这种路人。”同事说,“你看,就像这样,又开始转移话题了。”

裴珠泫慢条斯理地吃着第四根年糕:“这样就算转移话题了?”

“好啦,我不跟你争啦。”同事摆摆手,“咦,又是飞法国的航班?你是不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

呃……至少没有那么故意。

胆小的飞行员和画家告别之后,直到十个小时后才开始懊悔自己没有向对方要联系方式。她在脑海里努力回忆了无数个浪漫电影的剧情,翻遍了和画家一起时所穿的衣服的所有口袋,也没有发现那些情节里一定会出现的、女主角写着联系方式的小纸条。

唉。飞行员在第十三个小时三十二分钟的时候,才接受了她和她完全萍水相逢的事实。为什么当时不去努力呢?她似乎微妙地将希望寄托在这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缘分上呢?

所以当这趟航班再次出现的时候,她的争取也是一种对过去自己的行为补偿。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坐飞机。”

“为什么?”

“起飞的时候,耳朵不是会发胀吗?”画家笑着说。就连晚风吹走她耳边发丝都变得可爱起来。“感觉像沉入海底,好空旷。”

“是这样吗……”

“这不是很美吗?”她小跑到飞行员前面一点点。背后是淡淡的路灯,将她笼罩在陌生里,“当你起飞的时候,你也坠落了。啊,是不是不能在飞行员面前说这样的话?对不起……”

不用道歉。

但当时的裴珠泫只是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裴珠泫想,如果再遇见你,应该要先说这句话。



这种行为真的很傻。

裴珠泫再一次站在那个只会微笑的女人画像面前。

她想如果每个行为都有意义的话,那么她现在的等待一定是毫无意义的。她的同事奇怪地看着她急匆匆地要出门,连衬衫领子都没有扭好。飞行员决心下次出门绝对不会带这种有纽扣的衣服。

卢浮宫里静悄悄的,在循环播放的只有她的心跳。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盯着这个漂亮的、优美的、只会微笑的女人。她面对的画家也是这样的吗?她的眼睛里能够看到更多的故事吗?裴珠泫想,像画家这种浪漫的职业,一定不会喜欢太过死板的对话吧。她该怎么样才能让对方明白,那种不知道怎么生长的情结,是如何纠缠住自己的心脏,最后爬满自己的灵魂呢?

她又为什么能够在找到画家之前,就踌躇地瞻前顾后这么多呢?

“你在等我吗?”

裴珠泫转过头。画家这次没有戴着毛线帽,而是穿着一条浅蓝色的帽衫。她的手里握着一条围巾。飞行员走神地想,下一次应该带上出行归来后的伴手礼。既然她不喜欢飞行,那是不是应该……

“飞行员小姐?”画家俏皮地又问了一次,“还是你只是想再来看看这个更美的女人?”

裴珠泫无意识地把目光转向画。她突然觉得语言好苍白。

“我是来等你的,”她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的。”

“啊……”

“所以要从现在开始,再认识一次吗?”

裴珠泫低着头。她想起了班上曾经来过的转学生。那也是个漂亮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在高三的最后一年来到了班级里。她垂着脑袋,听着班主任冗长又无聊的介绍,仿佛已经知道在她到来前,就已经沸沸扬扬的传闻。那个转学生打架……那个转学生抽烟……那个转学生……

那个转学生却只在老师叫她自我介绍的时候,怯生生又干巴巴地说,大家好,我是转学生,姓名已经写在黑板上了。

裴珠泫忍不住想笑。她想不到现在的自己才发觉那个女孩多么聪明。不像她尴尬又茫然的现在,社会生活对她的待人接物毫无正面影响。

她抬起头,画家微微偏着脑袋,耐心地等待着她。

于是她只好逼着自己鼓起勇气:“裴珠泫。”

“真是好听的名字,”画家说,“我叫孙胜完,听上去更像个男生,是吧?”

不是的。不像的。没有的。不会的。不要这么觉得。

裴珠泫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于是她只是愣愣地摇了摇头。

“今天还需要我为你讲解吗?”

飞行员继续摇了摇头:“我……我想请你吃饭。”

孙胜完凑得更近了一些。她甚至能够从她的眼睛中看到慌张的、僵硬的、脸红的自己。接着,调皮的画家像是观察够了一样,慢慢地往回退了一步,慢条斯理地说出自己的结论:“这可以算是一个约会吗?”

“呃……”她又低下头。她想起那些匆匆离开的人们。“可以算是第一个约会吗?”

孙胜完看着她,笑着点点头。

她想,她真喜欢孙胜完的眼睛。



她们的距离比裴珠泫无数次想象中都要近。

裴珠泫的视线悄悄地固定在孙胜完的手腕上。她在自己的右边,和她并肩散步。手的摆动幅度不大,只是总在擦着她的灵魂。她想,可能确实没有什么能够解释为什么两个人再次相遇。还是说孙胜完也在期待着自己呢?

她的手腕好干净。

纤细的手腕从帽衫里溜出来。她雀跃地扎着小小的马尾,在后脑勺像个可爱的尾巴。孙胜完在说些什么呢?似乎是她的学校生活,她在异域他乡的求学,她正在筹备的个人画展,她对两人再次相遇的好奇。

裴珠泫还是专注地看着她的手。

她想,她想……她不能总是在想。

于是飞行员稍稍加快了脚步。她预测着孙胜完摆动的幅度,在漂亮的手腕接近自己的时候,巧妙地抓住了它。她的指节擦过那块微微凸起的骨头,然后轻轻地往下坠落。她找到了放松的手指的间隙,明目张胆又诚惶诚恐地把自己的不怀好意藏了进去。

她用了一点力,觉得不够,于是再用了一点。她的紧张让孙胜完小声地笑了起来。她低着头,像是要把思绪埋进来时的脚步里。她们明明亲吻过,怎么反而牵手变得如此害羞。

如果这个时候说出要交往的话,一定会变得很唐突吧。

裴珠泫换了种方式。



“愿意跟我回家吗?”她磕磕绊绊又慌慌张张的,像是刚刚坐上驾驶位的飞行员,“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

画家看着她,像之前那样,又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可是坐飞机的话,耳朵会发胀。”

“我会坐在你身边。”

“飞行员还有这种能力的吗?”



不是的,裴珠泫想,只是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