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停止那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
ONE
“真漂亮，对吧？”
裴珠泫花了点时间确认，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明明身处异域他乡，却在听到韩语时错愕，甚至需要花上几个眨眼的时间，才能明确这句搭讪似的问话的主语实际上并非自己，而是挂在墙上的那幅画。裴珠泫在心里暗笑自己的愚钝。该说是对语言失去了敏感度，还是忘记了被搭讪的感觉呢？
裴珠泫谨慎地把视线转移到身边的人上。那个人简直就像是从标准的刻板印象词典里刚刚走出来，每个细节都在叫嚣着自己是个艺术家。暖栗色的毛线帽子和领口褶皱的衬衫，垂在袖口的纤细手指和被随意卷起的裤脚。裴珠泫还没有看仔细，那人就在被人群推搡时靠近自己，后颈传来淡淡的松叶香味。
迟钝的飞行员茫然地应了一声。她想这是来自社交的本能战胜了自己的心。
绝对不是因为对方的眼神看上去过分温暖。
“是啊……”她说。为了不让自己听上去太过敷衍，裴珠泫补充了一句，“真的非常漂亮。”
“其实您不懂画吧？”
“……是不太懂。”
对方难掩得意地笑起来。意外的是，这并不让裴珠泫觉得冒犯。
她突然庆幸自己没有穿着制服。
“我能有幸为您讲讲吗？”
为什么要用韩语来说这么外国人的句子呢？可是比起那些矫揉造作的搭讪，她的话听上去又是这么……真诚。裴珠泫漫无目的地想着。但话又说回来，身为一个韩国人，站在巴黎的卢浮宫里，她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人吧？周围的人有没有注意到她们区别于欧洲人的面孔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迷失在时间里的飞行员。
“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她们之间的上空旋转，最后跌落在两人的肩膀上。像是落日斜阳。“当然，麻烦您了。”
“我是画家。”画家说，打断了她的自我介绍，“您是？”
裴珠泫默契地翘起微笑：“我是飞行员。”
“真是浪漫的职业。”自称画家的人这么评价。裴珠泫惊讶地挑起了眉毛。这倒是出乎意料的赞美。对方站在她的身边，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她并肩而行。更加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对方似乎是真的想要为她介绍这里的画。“就像她一样。”
顺着对方的视线，裴珠泫把注意力又放回了眼前的画上。身边的人没有望着她，却停下了自己的话。她们之间隔阂出微妙的空间感。
裴珠泫看着画，突然很想握紧身边的什么。
画中的女性沉默地注视着她们。
那真的是笑容吗？
裴珠泫犹豫着是否应该开口邀请对方共进晚餐。作为对陪伴的答谢，这样一餐晚饭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比起提问的羞怯，被拒绝的恐惧反而占据了上风。她们站在暮色的卢浮宫前，像是在做着一场明知故问的拔河比赛，看谁先将对方拉扯到自己的范围里。
“这么迟……”
“要不要……”
画家抢先一步笑了起来。裴珠泫觉得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应该会在这个时候再补充一句什么吧。比如说“你笑起来就像那幅画”，或者说“你更像艺术品”。但飞行员只是摩挲着自己的袖口。她礼貌地示意对方先开口。
“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晚风带来了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比香水更加柔和。“不要误会，这就是搭讪。”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啊！”画家迟钝地领悟，“对哦，你是飞行员小姐。”她咬着手指思考，“早上的航班？还是晚上的？”
“下午的。”
“要很早就到机场吧？”
“差不多吧。”
“我这样很像在严讯逼供哦。”
裴珠泫茫然地看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一问一答，”她笑着说，“像个机器人。”
接着她牵起她的手：“那就跟着我走吧，机器人小姐。我带你吃不错的晚餐。”
裴珠泫的脑海里冒出无数个问题。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如果我是坏人呢？为什么会是我呢？牵手这样的事情，是这么快就可以发生的吗？裴珠泫试着缩了缩手，反倒让对方握得更加坚定。裴珠泫忍不住想笑。她们明明走在城市的街道，可她居然感觉一阵轻飘飘。
如果一直这样走不到尽头的话……
裴珠泫摇摇头，把这些旖旎的想法抛之脑后。
时间究竟是顺着前进的，还是跳跃着前进的呢？
裴珠泫回过神来时，眼前的人已经把菜单递回给服务员。她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在注意到自己时，又变成那种微妙的、俏皮的表情。裴珠泫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她拿起桌上的柠檬水，里面的冰块碰撞着玻璃杯，砸出清脆的声音。
“你常来这里？”
“我第一次来。”
“你不是说这里很好吃吗？”
画家摆了摆手，纠正了裴珠泫：“我只是说不错。因为有朋友和我推荐这里不错。我想今天一定要来试试看。但是如果一个人来的话就太可惜了，不是吗？正好发现一个好像也是韩国人的你，总觉得如果错过的话，就太可惜了。”
她冲着自己眨眨眼：“万一很好吃呢？”
“万一不好吃呢？”
“那……”画家故作沉思的模样，“至少你也听了一下午不错的讲解吧？”
裴珠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画家露出了受伤的表情：“难道我讲得很差劲吗？”
不差。裴珠泫吃着泛酸的番茄。她想，好得甚至像是预谋已久。接下来她们之间会怎么发展呢？她并不是没有听过那些同事中传言的风流故事。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于到了这个关头，她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在她们两人的身上。
可到底是什么让她产生了这样的抗拒呢？她不希望她们之间的关系建立在这样的摇摇欲坠的荒谬之上吗？她是否有了更多的、更深的想要了解眼前这个连姓名都未曾告知自己的人的欲望呢？
画家点的菜一个个上来。她听见她们在谈论自己与他人。无边的月色与有尽的时间，从窗外传来的风与人群的温度。她忘了自己是否提问过对方的姓名，却记得对方总在自己觉得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狡猾地闪躲了她的好奇。
游刃有余地让人咬牙切齿。
裴珠泫连自己想要悄悄结账的心思都被挖掘。画家笑着拦住她，抢在她买了单。裴珠泫只好无奈地收起钱包：“你一直这么热情吗？”
画家听不懂一样地看着她：“热情？”
“没什么。”
“既然都被这么说了，”画家的发梢挠着衬衣的领口，发尾卷出可爱的弧度，“那我也应该做些符合你期待的事情吧？”
裴珠泫和她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同事关于不要在巴黎街头闲逛的嘱托在此时被裴珠泫压在脑海一角。她们避开了那些吵闹的可能性。画家的肩蹭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两下。温度隔着衣物被削弱了进攻性。她们前面的话题是什么？好像从画家都画了什么作品，到自己飞了多久，到过什么地方。
裴珠泫发现自己的经历如此乏善可陈。那些在天空中划过的痕迹，在画家亮晶晶的好奇面前被简单总结。她心猿意马地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再和对方牵个手——实在不行，就以知道名字为最低目标。
但知道了名字又如何呢？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她的人生。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们能够继续吗？裴珠泫的手背和对方的轻轻擦过。
但作为一个开始应该还算不错？
裴珠泫打定主意。
画家却忽然停下脚步。
她不明所以地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传来夜幕气息的风穿过了路边的树叶，发出了幽幽的沙沙声。街灯的亮光有着暧昧的关切。她们站在这条不知名的小道上，任凭时间和无言流淌。
画家的手小心地捏住裴珠泫的手腕。她是不是故意把手指放在了自己跳动的脉搏上呢？不然怎么会在凑近自己的笑得醉人。
人好像就是会在某一瞬间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裴珠泫回忆起自己预感能够通过考试的那个瞬间，她知道自己能够实现自己目标的瞬间，还有那些察觉出好友要离去的瞬间，那些关系拉近的瞬间。裴珠泫从来都觉得，这些都是人所无法抵抗的瞬间。它们只是以这样灵光一现的方式通知你而已。于是她也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直到这一刻。
当画家凑上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唇已经在想象对方的触感。她想这一瞬间不要是被动的。她向前靠了一点，又靠近了一点。于是她们亲吻了。她感觉到对方捏着自己的力道更加用力了一些，于是相应的，她也从亲吻自己变成了轻咬。
裴珠泫小心地往后退了些。
该用什么话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呢？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真实的心情呢？该怎么传递出自己想要和对方在一起的心情呢？她该说出这些心情吗？
“真漂亮，”她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