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剑鞘
孙胜完安静地系上最后一颗扣子,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日子已经从温厚的秋天变成略有刺骨的冬日,因此出门也不得不穿上沉重的外衣。孙胜完不喜欢束缚,可今天毕竟是个隆重的日子,她也不得不和父亲一样换上严肃的正装——比如现在她从镜中望见的自己:抿着嘴,低垂着视线,淡金的长发带着些许俏皮的红棕,落在身侧的双手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些什么。
女仆长敲了敲门,孙胜完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多想,还是对方在这个时候刻意用这样冷淡的声线,好提醒自己现在的身份并非某个去参加童年密友的玩伴,而是帝王身侧的预备骑士。女仆长隔着一道门,恰到好处地在停顿之后开口:“二小姐,您还有五分钟,老爷已经在马车上等了。”
孙胜完想,要是自己是姐姐的话就好了,她面对这些隆重的场面总是游刃有余。那些殷勤的阿谀和虚伪的笑容从来不会给姐姐造成任何困扰。孙胜完又望了望镜中的自己,终于想起来她方才空荡荡的手心是想要抓住什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找到自己昨天犹豫许久要不要戴上的佩剑。剑是细剑,比平时训练用的剑要更加细一些,但在重量上一点都没有减轻,反倒有一股冰冷的、厚重的沉默。孙胜完把剑拿起来,想起自己因为拖延还没有给剑取名。她想要拔出剑,又猛地意识到现在不是这样磨蹭的时候。
唉,她有些恹恹地想,又是这种惯常的伎俩,想要逃避注定会发生的未来。
于是预备骑士低头把佩剑系在身侧,整了整领口。
就这样吧,孙胜完想,反正今天的主人公并不是她,只要安静地结束这场仪式就好了。
仪式,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创造出来的呢?
孙胜完在马车上低着头。毕竟是帝国的都城,马车在石板路上并没有过多的颠簸,于是让伯爵家的小女儿有了胡思乱想的空闲。实际上,女王陛下有没有这场仪式都没有区别,以这个年纪作为横向比较的基准的话,女王陛下已经取得了足够多的成就,在纷乱的帝国之间站稳了脚跟。
一个有些突兀的颠簸让心不在焉的孙胜完往前一倒,多亏了身旁父亲的手杖才没有在仪式举行前就撞个鼻青脸肿。
伯爵有些探究地开口:“胜完心事很多啊。”
孙胜完有些默然,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觉得倒不如在马车上把鼻子撞歪,这样反倒有借口不去参加这场仪式了。但如果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也显得太没有骨气了些。灰犬家的骑士纵然有着再多不满,也不会不分情况地乱吼乱叫的。只不过孙胜完还是没能熬住内心的烦闷,抱怨的情绪一览无余:“我就是……我其实不想去的。”
有的话说出口了也并不会让人变得轻松。孙胜完觉得在自己这个年纪领悟这个道理,还是早了点。她的心开始麻麻地疼了起来。为了不让父亲笑话,年幼的骑士又开口:“但我还是来了,因为……”
因为她想要我去。
伯爵眼里的笑意甚至都没有藏的意思。他摸了摸手杖上的灰犬犬首。坊间总有传言,说犬首上的划痕是伯爵与敌人交战时留下的,故事大意无非是英明神武的伯爵以一己之力战胜了偷袭的敌人,并且毫发无损地一转形式。但孙胜完知道,那是自己小时候因为无处发泄的好奇心,总觉得那个犬首看着格外好吃,于是狠狠地咬了一口,给伯爵珍贵的手杖留下了牙印,也给自己一个惨痛的教训:并不是所有沾了银色的都是做了伪装的巧克力。
于是伯爵开口的时候变成了父亲:“胜完不喜欢陛下了吗?”
孙胜完把涨红的脸怪罪在系得太紧的制服扣子上。她空着嗓子呛了半天,咳得泪眼汪汪,倒真像是一只可怜的幼犬了。孙胜完解开扣子,总算是缓了过来。马车里只有她和父亲,这个问题怎么也避不开了。但是面对面地看着父亲回答这个问题,心里承受的压力还是太大了。
孙胜完故作研究都城今日的天气会不会落雪,把视线死死地固定在马车窗外阴恻恻的天空上:“反正……”反正她喜不喜欢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话都到嘴边了,孙胜完硬生生地把这句话掰了过来,“反正我是预备骑士,一切都是陛下的吩咐,我只需要执行就是了。”
“骑士是利剑,”孙胜完听见父亲说,“但不是武器。”
孙胜完觉得自己还是太笨,在她看来,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分别。
只不过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去思考这个问题,她们的马车已经到了女王陛下的城堡。
父亲用手杖敲了敲窗户,为他们驾车的管家放慢了车速,声音从前方遥遥地传了过来:“您有什么吩咐?”
“先送胜完。”
孙胜完呆了一下,才想起来贵族的骑士们有自己集合的地点。这场盛大的仪式,她不会和她的父亲站在一起,而是会以“女王的骑士”的身份站在女王的身后。在不太遥远的从前,孙胜完无比艳羡于拥有这个身份的骑士,所以才刻苦地努力,认为这样就可以站在女王的身边。
她小声地叹了口气,以为不会被父亲发觉,却在回头时被父亲抓住了视线。她有点尴尬,但突来的倔强让她回应了这道视线:“父亲,我……”
“这次回来之后,就该开始上魔法课了吧?”
孙胜完措手不及,她没想到会在这里提起课业的事。她匆匆地想了想,好像是该学一点了:“是、是的吧……”
“有偏向吗?”父亲柔和地提问。
“冰……”孙胜完近乎下意识地开口,又被自己的回答闹了个脸红,“呃,不。没有。我不知道我擅长什么,到时候由老师来指导吧。”
父亲又摸了摸犬首。
孙胜完感到幼时咬住犬首的牙莫名地疼了疼。
孙胜完下马车的时候没有太过紧张,被侍女引着进入城堡的时候也没有多紧张,甚至在预想可能在等候的房间里看见其他贵族少爷小姐的时候也没有很紧张。只是当她意识到这个等候室似乎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时候,才感到那阵被压抑的紧张和慌乱攫取了自己的全部心神。
这会是因为女王陛下的安排吗?
孙胜完发现自己也开始摸佩剑的剑柄。
她站起身,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了走。纵使幼时和尚未是陛下的女王一起在城堡里胡闹,她也记得自己没有进过这样的房间。或许是因为观察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孙胜完竟然觉得这城堡也不像以前那么大得可怕了。
她望向房间里立着的两个巨大的书柜,即使是长高了的孙胜完抬着脑袋也感觉看不到顶。她随手翻开一本书,上面用漂亮的印花体张扬地写着:《剑术与魔法:初阶战斗的理论与实践》。这不像是女王的品味,她想。如果是女王的话,这里应该放着经济与金融,还有那些让人看得头大的政治与唇枪舌战。
可她还是不敢确信,这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孙胜完一目十行地读着,但是没有几个字眼是真正进了她的脑海的。不过年轻的骑士还是一页又一页地翻着,仿佛这样可以让等待的时间变快一样。她的指尖翻过纸页,肌肤上的触感因为干燥的天气而觉得有些尖锐。
孙胜完还没来得及懊悔没有带手套来,门就被敲响了。
她只感觉心脏突然皱缩了一下。
“小姐,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孙胜完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难受得紧。她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她这么做有多傻——隔着一道门,人家哪里看得到她的动作呢?
“不、不用了。”孙胜完感觉嗓子干干的。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细剑。她想,该取个什么名字了。可是,取什么好呢?她否定了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想让自己的佩剑也和女王陛下有着多深的渊源。她没有听见离去的脚步声,于是又抬高声音说,“那就来一杯热巧克力吧。”
“是。”
剑柄已经被她捏得温热。她又强迫自己开始读书,只是字与字之间的因果关系牵扯得越来越远。
最后门又被敲响了。
“您的热巧克力。”
孙胜完想,这里面应该不会了若指掌地加了一些糖吧。
侍女温顺地低着头,照顾着尚未成年的骑士的身高:“加了一些黑糖,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孙胜完张了张嘴,在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怪异的埋怨。
她接过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子传递到手心,像是魔法一般灼热了她。她愣愣地看了看手掌,无端地感到掌心有阵异样的空洞。
她又挺直身子,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书页因为刚刚开门的动静被翻开到了关于魔法要如何与剑技结合的那一章。
说不定自己也不一定非要追逐着陛下的幻影……
孙胜完透过窗户,看见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雪。
这回敲响门的是骑士卫队的骑士了。
他低着头,告诉孙胜完她可以去陛下的等候室了。身为陛下的骑士,她不仅仅是需要站在陛下的身后,而是要站在女王的身边。孙胜完张了张嘴,她有点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陛下总是什么也不告诉她,却总给她塞一堆事情了。
可她只能站起身,谢谢这位陌生骑士的告知,然后跟着他前往陛下的等候室了。
尽管内心怀抱着一些残存的希望,但孙胜完知道,她是不会在那里见到陛下的。
她出门时,剑鞘碰到了门框,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像她一样,孙胜完想,是为了保护里面的剑而生的,所以没有关系。
不用多么锋利,只需要足够的坚韧就可以。
下章应该也见不到面(你